我有几个汝窑八角杯，是很早以前收的仿品，一直没有用过。有次一位朋友说这杯可能不会开片。我极诧异问为什么，他说现在到处都在卖这东西，很是便宜，但大多无法开片，意思是这杯子也可能是地摊货。过后我便拿出来使用，终见呈开片状，心想自己幸未走眼，但是想象那满坑满谷的东西贱若白菜，却也无语。未解在当下这样一杯茶背后的器物体系里，茶何以为道呢？

上海博物馆里展出的一款粉彩茶杯。忘了有没有官窑款，但据说粉彩是官民共享。很多粉彩窑瓷器的烧制质量已经达到了官窑的水准，即使没有官窑的款识，却比官窑烧制的还要精美。因而有一句行话叫“气死官窑”。

同样是上海博物馆里精美的一对盖杯，现在新造的瓷器从画工到瓷质的细腻和精致都好像不输于这些展品，但是细品，依然感觉非常的浅薄，流于浮光滑影，少了一种沉稳与大气。

爱壶的人都知道的“子冶”壶。我一直以为“子冶”壶有种清高凌冽之风，壶身刻青竹当是一种绝配。

上海博物馆的这款“子冶”壶，让人惊叹的光华内敛，不知道要经历多少的时光才能如这壶一样散发出清淡禀然和了寂无色。仿佛是造物婉转的向我们描述一种生命质地的言语。

在我很个人的感受里，博物馆的存在是人界心念精粹于万物间的一种坐标和印证。在我们周遭都是沟渠和垃圾堆间，有它的存在，让我们心终有个歇息处。因着它的存在，我们可以回头看到文明里青涩的童年、痴狂的少年以及那些花好月圆的时光，那种坐标和印证即是民族的，也是我们个人的。我们在那漫长的迷宫里找寻自己，沉入每一物件里重新发现那些辽阔疆域。

在那里，我们自然可以掸掉些许尘埃，即使那围墙外终是杯盘狼藉，我们依旧会心生安然。那一时念里的从容，点点滴滴终会在今后的人生里得以印证。除此之外，那些依附在物件上的价值与我们并无太大的关系。

这只曜变天目碗现藏于日本，被奉为日本的国宝。兴于北宋的黑釉建盏，是当时上至皇帝，下至文人百姓的宠爱。由于建盏能够衬托出白色茶汤之色泽，宋徽宗写的《大观茶论》中特意强调建盏之适用。

这一茶碗真是神异之物，举世无双。就连大量考古发现的瓷片中，都没有发现任何一片类似的。在碗底一片漆黑中一个个光圈闪耀着奇异的光芒，而且随着光线角度的不同，光环的颜色会变幻不定，完全不似人间所能烧造出的瓷器。日本人形容这只茶碗为“碗中宇宙”。认为这碗所呈现出的景象如深夜里的璀璨星空，高深莫测，让人敬畏。

这种曜变天目碗据说有两只，其中一只为织田信长所得，后毁于本能寺之变。另一只被德川家康所得，后传至三菱社长岩崎家。年岩崎家成立静嘉堂文库美术馆，这只曜变天目碗便成为该馆最重要的藏品。据说岩崎小弥太一生都不敢用这只茶碗喝茶，他说这是天下的名器，不是我配用的，所以一生都没有用它来喝茶。

这成化斗彩鸡缸杯，据说是成化皇帝的万贵妃非常喜欢的杯子。万贵妃大成化帝十七岁，在古代，当娘都有资格了。但是成化帝离不开她，讨她喜好，便烧制了很多这款杯子。

年，北京观复博物馆的馆长马未都去日本一个喜收藏的富豪家做客，当他坐定后，仆人用一漆黑的托盘给他上了一杯茶。他一看，竟然是用成化斗彩杯盛的一杯茶。马未都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那一刻却也被震住了。他端着这杯茶，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觉得这是平生喝的最贵的茶了。因为他懂得这杯子，主人家才拿它出来待客。一个日本人，用这样一只杯子，招待一个远方的客人，是对中国文化的尊重。

我想那一刻，那种文化的坐标和刻度是那样的具体呈现在眼前，无需多少言语。当它历经千百度的高温淬炼，经由皇宫到民间无数人的辗转，经历漫长的时光，来到你的面前，不尽让人感叹世间造物的不可思议，它让你知道，虽然我们的存在也只有短暂的几十年，但是那一切表相覆盖下的，原来是有那样一个个坐标刻度，那些坐标刻度下也同样是一个个鲜活的且已消失的人生，然后达及自心，知道自己也同样是一个这样的坐标刻度，即使这一点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至于年那一次成化斗彩鸡缸杯的拍卖，大家都知道了，2.8亿港元。在这里钱是一个参照物，它的光照太强，会让我们瞬间睁不开眼。但是，当一个物件通过你所熟知的参照物呈现在你的面前时，你才知道它的力量有多大。

这世间有这个事便有它的理，有它的理就有它的事。

见不得杯盘狼藉又如何？那2.8亿的杯子喝下的，也只会是茶水。

年，冈仓天心以英文写出《茶之书》，向西方介绍东方的茶道文化。这本小书很薄只有百来页，却留传很广，一百多年来不断新刊重印，除了英文版，还有德文、法文，瑞典文等版本。

南方有嘉木，朔源其若何？茶叶发源于中国，但冈仓天心在书里写到：“对于晚近的中国人来说，喝茶不过是喝个味道，与任何特定的人生理念并无关联。国家长久以来的苦难，已经夺走了他们探索生命意义的热情。”

我曾经试图掩卷驳之，但思之甚久似是无言以说。从元以后，文化秩序一次又一次被内外推倒崩塌，以至于后人面对唐宋的茶具甚至不知道如何去使用。

什么时候，那茶碗里再也看不到唐宋的精神世界了？或者我们更愿意回溯，那庄周老子，还有文王演周易的世界？或者更往前回溯，岐伯和广成子这样的天师？向前还有伏羲。

幸好，隐晦于日复一日的芸芸众生，开门七见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又何曾离于道呢？道不可离也，可离着非道。用张爱玲的话来说，《红楼梦》原著八十回中没有一件大事，大事多在后四十回内。那这茶事，一再倾覆撤席的原本就是在那前八十回里，这茶席主人一再撤席换人，唐宋元明清，一路走来，没有往前回溯也许会省力些，可那后四十回不是还在吗？只是才高如曹雪芹来不及落笔，我们却依旧还存在于”后四十回“里的呀。

茶器之于品者，为物？为心？

每天都得洒作一回的器物，如同检视一物一物世界图像，才刚刚翻启开来，严苛的审视并且寸心自知，每一次检视都犹如生命中的初见。而这也许仅仅需要停下来，从实际生活经验的炫目光影中转身停下来，止于此、止于我。谁知道呢？按掉现实时钟滴答作响的是心是物呢？可量子力学已经清楚的说明了，这物若没有你心的参与，并无法确立。可量子力学里揭示这宇宙一切一切的一切，就如同我们小心翼翼的收藏下来的寻常不甚值钱的小物件，摊开巡视，暗自窃喜以为世界独有。却不知二千五百年前伟大的世尊已经昭然若揭。

很多时候，静置于身旁的茶器，有如一个固守着孤夜寒窗的磨墨人，关闭门户，持心待书。那样，即使粗陋无比的茶具也如同深夜星辰一样闪闪发光。如果我们更愿意回溯，那简朴茶事一物一举，仿佛有一隐秘的细丝牵引向遥远的远古时代，七彩的矿石和天空中的星尘在古人的星像盘中整齐排列，在原始的精炼感官与万事万物相互倾心对话。这样，也许会我们偶尔摆脱个体自我的有限视野，更何况这个沉重的、无趣、琐碎的生存场域。

所以茶事为何垂目低颜呢？因为在这样一个有限时间与空间里，由一杯淡水所建立起来的简单而庞大的事物是如此的脆弱易碎，记忆与现实的交替碰撞瞬间便可冲毁那些微细的平衡。

因而止于此，止于我，只为生、老、病、苦，众苦逼迫，时光飞逝。时间永远有无与伦比的位置横隔在每一众生之前。感恩伟大的佛陀，轻轻一揭，露出苦痛人生的世界表象。而易碎的茶器便如人生一样，在几乎无任何抵抗力的倾覆之间，在时间长流里只不过是电光石火的一瞬，如梦如幻，如露如电之间，平静下来，去感得一杯茶汤里所蕴含着的宇宙人生的虚无幻梦，在日复一日的开门七件事中，如寄物修行，虽是蠕动于极底层生存空间，籍此于此堪忍世界里与大道相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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